第9章

作品:《秋舟

    最要紧的形已勾好,剩下着色则是细活,须得上完一层,晾干了再上一层。这活急也急不来,孔梦科等得犯困,伏在案上打起盹来。半梦半醒之际,好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,往他身上披了件外衣。孔梦科睡得不沉,迷迷蒙蒙道:“阿绣哥,你不是说再不见面了?”
    那人道:“什么阿绣哥,我是你隔壁的同窗。”孔梦科道:“是么?你姓甚名甚,字号什么?”那人不作声了,正要抽手回去,孔梦科彻底惊醒,将他手腕一把抓住,恳求道:“阿绣哥,别走呀。”
    严绣一面挣扎,一面道:“我来办几天事,这就走了。"他在窗沿一撑,从书舍中跳出去。孔梦科却死死拉着他袖口,半边身子挂在外面,居然也要往外跳。严绣大惊失色,道:"祖宗保佑!"只得把他从窗上抱下来。孔梦科稳稳落在地上,笑道:“孔圣人保佑。你来办什么事,住在哪儿?"
    严绣面色铁青,没好气道:"鬼住哪儿,我住哪儿。"
    孔梦科发觉他老往院里瞟,跟着看过去,院里分明空空荡荡,只有一棵大槐树,立在秋阳底下。
    严绣说:"不要看了,我走了,你保重。"孔梦科哪里肯答应,抓着他手腕,不让他去翻那块儿腰牌。严绣越发焦躁,道:“你待怎样?"
    孔梦科道:“你住哪里?等我闲了去找你。”严绣又往那院里望了一眼,拗不过他,低声道:
    “我住城隍庙里。你快放开我,教他们看见不好。”孔梦科问:"你没骗我罢?"终于把手松了。严绣气急败坏,道:“原来还能骗你呢,我怎没想到!”将腰牌一翻,顿时无影无踪。
    灯,溜出县学,一路小跑到官道上。
    是夜,孔梦科勾完叶脉,给那寿桃又染一层。书舍外传来打更声音,已三更了。孔梦科吹灭油城隍庙建在城外,若要走去,没有二三个时辰是到不了的。这岂不是要走到天明?孔梦科正犯难,忽然一道烈风吹来,刮得路边槐桂乱摇,仿若鬼影。风中还隐隐吹来一种牲畜臊味。孔梦科福至心灵,唤道:“飞霰,夜飞霰!”
    那官道上凭空现出一匹黑马,身上点点芦花白纹,正是严绣的坐骑。孔梦科问它:“阿绣哥呢?
    飞霰甩着尾巴,俯下脑袋,去蹭孔梦科的手。它鼻子里喷出两道冷气,教孔梦科又痒又好笑。孔梦科道:"你来接我的?我不会骑马,你多担待些。"
    那黑马闻言跪下前腿,孔梦科便拽着辔头,踩上马镫,跨到飞霰背上。
    饶是孔梦科不懂相马,也看得出来飞霰是匹举世无双的好马。皮毛、鬃尾油光水滑,在月下丝光宛然;肌腱亦饱满浑圆,一骑上去,血脉搏动几乎透皮而出,比活物还像活物。孔梦科摸着马毛,爱不释手,道:“徐无鬼说:‘天下马有成材,若恤若失,若丧其一。’天下马且如此,你岂不是‘三千大千世界马’了?"
    飞霰听了好话,四蹄奋起,流光电掣,背上却毫不颠簸。孔梦科抱着马颈,喜道:“你连这个都听得懂,比阿绣哥强上不少。"
    不过一盏茶时分,飞霰奔到城隍庙外,请孔梦科下了马。那城隍庙弃置多年,朱门剥落,两旁粗柱将那门一框,仿佛是张黑洞洞的大嘴,请君入瓮似的。孔梦科抬头一看,门柱上有联道:
    由他作恶,今朝万千富贵;任谁磕头,后世变个畜生。
    这些日子见多神鬼之事,孔梦科看见这联,反而想:“若当真灵应,因果报应谁也不亏,反而是件好事。
    孔梦科敲响庙门,听得“当啷”一声,门闩落下,两扇门板静静滑开。一回头,飞霰已消失不见了,他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。殿中立有一尊城隍残像,只剩半张脸。月光将他独眼底下一道裂痕照如垂泪。孔梦科看得浑身冒汗,捡来三根树枝,在那像前揖了三揖,道:"不才生员孔梦科,这一辈子还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,请你不要盯着我。"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身后兀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。孔梦科吓得踢翻香炉,回过头去,只见一道暗影从门前掠过。原来是只乌鸦惊飞,站在梁上“啊啊"地叫。孔梦科扔了树枝,叫道:"阿绣哥!"
    殿里将他的回音照出来,也说:“阿绣哥——阿绣哥——”尾声拖到最后,如同鬼哭。孔梦科贴在墙角,又叫:“阿绣哥,你莫再吓我了。吓破胆子,我当真变成个吓死鬼。”
    那黑暗里太息一声,严绣的身形现出来,叹道:"你这么怕鬼,缠着我作甚么?"
    孔梦科见到他,舒了一口气,道:“我只不怕你一个。”严绣将白森森牙齿一龇,道:“你不怕我?”
    孔梦科笑道:“人怕鬼,怕在未知。但我隔了许多年,一见到你,还是觉得你最懂我,我大概也懂你。”
    严绣听得耳根一热,柔肠百结,嘴上却斥道:“说什么呢!”孔梦科笑吟吟的,过来拉他:“不对吗?”
    严绣退开一步,道:“拉拉扯扯地做什么!”
    孔梦科定在原地,“哦”地一声,说道:“险些忘了,是你不要和我好的。”
    严绣登时心软,放轻了声音道:“不是怪你,小秀才。唉,你闭上眼。”孔梦科依言将眼闭了,觉得凉浸浸的东西搽在眼皮上。严绣解道:"这是障叶上的无根水,抹了就能看到鬼物。"孔梦科又感到一双冷手紧紧握着自己双手。严绣忧道:"你可不要给吓死了,睁眼罢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