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
作品:《地乌金》 她点了根烟,袅袅烟雾在她被熏黄的指头处升起,淡淡地撇了句:
“无聊。”
放在以前,她一向是最会落井下石、得了机会就绝不饶人的。
但最近,每一次他人提到季庭柯。张穗都会将话头扯走。
她总是面无表情。细看之下,才会发现藏着的、一缕兔死狐悲的怆然。
当下,张穗从她的小单间里拉了雨棚来遮鱼摊儿。
她身上湿了大半,回里间拿毛巾擦——
门刚反锁,外头“咚咚咚”地,又敲上了。
张穗忙拢了衣服,一边回头看门窗,一边问了句:
“谁啊?”
是一个穿了雨衣、脸被罩了大半的女人。
只留一绺浸湿的长发在外,声音像是刻意地压低、瓮在了嗓子眼里。
对方说:“我要买鱼。”
张穗于是匆匆地,把衣服下摆一掀。毛巾垫在靠肉的最里层,继续发挥剩余的吸附作用。
她喊了一句:“就来。”
张穗走到门边,拧了反锁的门把手。
刚要招呼,门也刚轧出条缝儿。
那自称要买鱼的“客”,忽然膝盖抵着、就这么直直撞了进来。
有些令人熟悉的蛮横、无理。
对方的雨衣外头全是水,顺着光滑的料子往下跑、溅了张穗一脚。
张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,她踩着低矮的细跟凉拖跳了一下脚,后又被捂住了嘴。
女人的掌心很软。是冰凉的,还有雨天、地下被掘出来的一股子土腥味。
她说:“别叫,是我。”
声音很耳熟,像是不久以前、刚在后儿坪听过。
张穗这才静了静。她闷着点了点头,示意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。
她不会叫了。
而后,对方一手掀了罩着的雨衣。她露出剥菱似得,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。
在张穗微微震惊,又似乎意料之中的逼视下重复了一遍:
“是我,罗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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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暗、狭小的室里,窗帘再被拉紧。
两个女人,两张脸上都聚了团阴影。
张穗散了根烟给罗敷,后被轻轻地、又推了回来。
罗敷只说了两个字。
两个,季庭柯曾经也说过的字。
她说:“戒了。”
张穗眯着眼睛看向她。
她吐出一口烟圈,又过回肺里,审视着罗敷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。”
“什么时候,戒了烟。”
罗敷直直地看向对方。她说:“上周。”
上周。
张穗咬了这两个字在嘴里含着,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因为什么?为了——一个死人?”
她的话,尾音刚落地。
罗敷忽然动了。几乎是瞬间地,随手操起了一旁专用来剖鳊鱼肚子的尖刀、寒光抵上了女人的咽喉。
她说:“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不是罗敷的错觉。
她发现,张穗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。和汪工一样,褪去了那层浮夸的壳子,整个人都往下沉。
张穗没有躲,反而走得更近了一步。她咽了口口水,罗敷为了避开、不割伤她,往后让了一寸刀。
而后,女人冷不丁地夺回了那把刀——
罗敷一愣,她似乎联想到什么、没有继续拗着力气犟。
张穗绷直脚尖,把刀踢到了角落里。
“哐啷”一声。
张穗面上还是淡淡地,没有恼:
“你问。”
“这种威胁,没有必要。”
罗敷看向了那支被丢掉,还糊着鞋底印子的刀柄,它委委屈屈地蜷在角落里。
她忽然转过头,直直地盯着张穗:
“你好像知道,我早晚有一天会来找你。”
张穗说:“猜过。”
她抬眼,似笑非笑地:“你到底,想问什么?”
一个身上是土腥味,一个身上是鱼腥味,混合、碰撞,拧作一股。
罗敷的声音幽幽的,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一样。
她问:“我一直都不清楚——你多大了?”
张穗挑了一下眉,她往后、靠在渗出裂缝的墙壁上:
“我阿,三十七岁。”
“女人四十,人生如朝露。三十四十,如狼如虎。五十坐地、能吸土。”
她摊开手:“怎么,像不像?”
罗敷说:“像。”
她连表情都有些变了、目光有些混乱,最终停顿在张穗左手的无名指上。
那里,镶着一枚廉价的、银质的戒指。
小石头低调地转朝下、朝掌心内。
但凡一不注意,就会彻底忽略。
罗敷又问她:“结过婚吗?”
张穗的目光跟着罗敷走。她也转过了那枚戒指,拧过来、用衣服下摆擦了擦那颗小石头。
她漫不经心地:
“结过。不过,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张穗拧了把发尾的水,淅沥地滴回地上。
“那时候,依着父母主张。年纪轻轻就嫁了个没钱、又没本事,只会卖死力气,只能去工厂做操作工的男人。”
罗敷紧紧盯着她,像她们初遇时那般、她抛出了同样的问题:
“哪里的厂?”
张穗还是像过去一样,烟在指尖抖。
她还在笑:“南边的厂。”